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新年餅幹

關燈
新年餅幹

男人在山坡上一連住了幾天,對自己在鎮上掀起怎樣的風浪毫不知情——他的出現是連創造士都沒有預測到的突發事件,再加上不久前泉水毫無征兆地打開,對我們這個小鎮子來說,就像陽光明媚的下午突然下起青蛙雨一樣了不得。男人在林子裏撿柴,在帳篷裏睡覺的時候,關於他的小道八卦早就像馬蜂群一樣在街頭巷尾飛來竄去。大人都說,他一定是欠了還不起的債,或者殺了許多人,不得不背井離鄉,躲避仇家;而小孩兒們說,其實他是從異世界來的戰士,為了召集夥伴才踏上征程,他的破大衣下穿著一件黃金鎧甲,包裹裏一定放著秘銀寶劍。

只有我知道,他的胸前有一個洞,他跋山涉水是為了尋找能填進孔洞裏的東西——是為了給自己找一顆能代替舊日回憶的新的心。

但我沒把這件事說出去,它就收藏在我心裏的小盒子裏,和其他秘密們放在一起。而且最近我也很忙,新年越來越近了,我要幫伊摩幹活——要打掃房間,清洗窗簾和床單,刷暖爐,擦窗戶……在新年到來以前,要把舊一年的灰塵全都清理出屋子。

我負責的部分是在伊摩做這些事的時候管好自己,不給她添亂。這是很重要的工作,要是沒有我協助,伊摩的活就白幹了。

那天早上,伊摩說她要刷地毯,我說我能做點啥,她讓我出去玩,午飯前別回家,回家前把鞋子刷幹凈。我就跑出去了。離新年還有三天,街上已經熱鬧得不得了,沿街的鋪子都在路邊支起小攤,老板們比平時叫賣得還起勁,桌子上堆滿做禮物的贈品,買一送一,買一送二,買一送三……我什麽都沒買,一路走來也被塞了不少吃的喝的。賣蟲蟲糖和甘草棒的行商人也來了。蟲蟲糖是那群小孩兒的叫法,我不知道它的大名是什麽,但是那種軟綿綿,滑溜溜,肥嘟嘟,會在嘴裏扭來扭去,一口咬住還會爆漿的糖條確實很像毛毛蟲,又好吃又惡心,是一種奇妙的覆雜感覺。

熱熱鬧鬧的新年氣氛中,只有那條小巷依舊安靜,就連陽光都好像刻意繞過了巷口。我想起蓓絲,如果她還在這裏的話,也會到街邊擺攤嗎?

我又想起那個男人。今天的天氣也很好,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麽。小山坡上應該可以望見廣場這裏的景象……那他會來鎮上嗎?他會對我們這裏的新年感到好奇嗎?也許我們這裏實在太普通太平常了,對他來說沒有什麽吸引力。我想來又想去,還是買了點蟲蟲糖,帶著各位攤主老板送我的點心,往山坡上去了。

平時我想要的東西,伊摩都會給我買,所以我自己沒有多少零花錢,一包蟲蟲糖幾乎就把我的積蓄用光了。

我走到山坡上的小帳篷的時候,男人不在那兒。我前後轉了一圈,只看到老馬在樹下站著,在低著頭啃草根。馬已經認識我了,看到我就擡起頭來,很親熱地跟我招呼。不巧,我今天沒帶它的飯。我在兜裏掏了掏,把蟲蟲糖給它吃,馬應該也沒吃過這種又好吃又惡心的東西吧。可是馬湊過來聞了聞,又嫌棄地把頭轉開,繼續啃草根了。

我生氣了,斥巨資買的蟲蟲糖它居然不稀罕,我倒要看看那草根是什麽好東西。我走到馬邊上,把它的大腦袋擠開,蹲下來看——連著幾日放晴,山坡上的雪化了大半,露出黑褐色的泥土,中間星星點點地散布著草根、草莖,還有一些嫩綠色的幼芽。馬又把嘴伸過來,貼著泥巴,啃得津津有味。被它啃過的泥土都留下了齒印,看上去就像——

不對,好像不是齒印。

我湊過去,看到地上的泥土呈現出一列一列的紋路,排得很緊密,比起馬啃的牙印來,倒更像是……紙張的褶皺。

像是紙張被打濕,又晾幹之後,緊貼在一起的皺巴巴的褶皺。

我伸手摸了摸那塊土地,觸感粗糙、幹燥,摸起來有大大小小的凹凸,也很像紙。我又想起那天晚上,伊摩的哥哥帶著我騎鳥在空中飛過的時候,我看到一朵奇怪的雲,它的邊邊翻卷起來,就像舊書被壓皺的書角。

怎麽回事,雲是紙做的,這座山也是紙做的嗎?

我站起來想去摸摸別處的泥土,剛轉過身,就看到那男人提著一捆柴走過來。我把地上的褶皺指給他看,男人也露出驚訝的表情,但只有那麽一瞬,他馬上又笑了笑,反問我:“你們的修補士很久沒幹活了吧?”

修補士?修補士又是什麽東西?

“修補士就是修補世界的人,”男人說,“世界在規則內運行得太久,會出現各種問題:該開的花不開了,不該下的雨卻下了,候鳥一去不回,昆蟲泛濫成災……這些都是世界規則出現了漏洞導致的,需要修補士去修補。”

男人說,在遠古神話裏,創造士和修補士是一對兄弟;哥哥用粘土捏出世界的根本,但世界在風幹的過程中出現了裂痕,於是弟弟就用坩爐熔掉星星,把星星水灌入裂縫,把世界修補起來,現在天上的星星就是當時留下的痕跡。自那以後,創造士和修補士就有了明確的分工:一個創造萬物來組成世界,另一個修覆裂痕,填埋漏洞,讓世界得以存續下去。

“我從來沒聽說過修補士,”我說,“我們這裏倒是有創造士,什麽東西都是他們造的。還有每年的節日,每天的天氣……就連青蛙卵什麽時候孵化也是他們計算安排的。很少會發生他們預測之外的事——你來這兒算是一件,所以大家都有些怕你……”

男人驚訝地揚起眉毛。我以為我剛才的話讓他不高興了,剛要解釋“其實也不是怕”,他又開口了:“你們居然沒有修補士?”

“可能有吧,我不是很清楚,”我說,“但確實沒有人提起過……創造士倒是整天被說……”

“那你們的世界出現異常的時候——比如這塊山坡,表面已經不穩定了,這種情況是怎麽處理的?”男人又問。

我楞了一下:“不知道……”可能重新造一個?

男人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。他去過那麽多地方,見過那麽多東西,還會對此感到不可思議——難道修補士是那麽重要的人嗎?我想起伊摩的哥哥說,魔王作亂的時候,吞下了太陽,雖然他被勇者打敗,但太陽卻熄滅了,所以王國陷入漫長的黑暗,蓓絲的丈夫也是在那個時候失去了理智和生命。

如果當時有修補士,是不是就能很快把太陽修好,不需要等待創造士一點點收集材料,再一點點造出新的太陽?

男人的視線突然朝前一飄,我順著他轉過頭,看到奈特一步一步走上山來。

“我就知道你在這裏,”奈特看著我,笑笑說,“快吃午飯了,再不回去,伊摩又要找你了。”

我還沒回答,他又走向那個男人。男人的個子很高,但奈特已經快要趕上他了。他站在他面前,微微揚起頭看他,像一只立在山頭打量敵人的小獅子。

“陌生人,你會在這裏停留多久?”奈特說。

男人一楞,很快笑了笑:“不用擔心,我打算馬上就——”

“我不是那個意思,”奈特說,“再過幾天就是新年了,如果你不急著走,不如到鎮上來,看看我們的新年慶典吧。”

男人又露出驚訝的表情了。我也很驚訝——到目前為止,除了我以外,鎮上應該還沒有第二個人和他說過話,連小貓小狗都沒搭理過他;大家都說這個人很可疑,最好不要靠近。我盯著奈特看,他還是那副老實巴交的表情:老實,誠懇,雖然身姿像只小獅子,卻有著大狗的眼神——看上去可能不太聰明,但絕對沒有壞心眼。

對,奈特絕對不會撒謊,和我不一樣。而且有他帶領,那些小孩兒肯定也不敢過來使壞。

“你跟我們一起去鎮上吧,”我也大聲對那個男人說,“再三天就是新年了,現在街上已經很熱鬧了,還有很多好吃的東西——說不定有你沒見過的,去看看吧!”

男人眨了眨眼睛,視線在我們兩人臉上來回搖晃。終於,他笑了笑,搓搓又冒出胡渣的下巴,點頭說:“那給你們添麻煩了。”

我們一起下山,去鎮上玩了。我也沒回家吃午飯,路過家門的時候,奈特進去幫我跟伊摩說了一聲,她就同意了——看,跟老實人做朋友真是太好了,老實人不管說什麽,都很容易就能讓人相信。

我和奈特帶著那男人走去廣場上,街上的人一開始還不敢靠近,都躲在邊上交頭接耳。不過奈特大聲和他們打招呼,說帶朋友來玩,來見識見識這裏的新年慶典,他們就一個個放下臉色,也笑嘻嘻地朝這邊打招呼了。

我們沿街慢慢地走,奈特給男人介紹兩邊的店鋪。鋪子的小攤就擺在街旁,老板們像剛才往我懷裏塞東西一樣,又往男人懷裏塞這樣那樣的贈品。他一開始還要推辭,我說你拿著吧,這些本來也是要送出去的。於是他一一接下來,害羞地道謝,點頭致意,還說新年快樂。點心店的老板還給了男人一包傳奇餅幹;他說這是新年特別版,他女兒熬了三個大夜畫的新人物,加上人氣老角色的新造型,精美得不得了,全都放在餅幹裏了,新年運氣好,可以抽抽看——要是沒抽到,記得來店裏買。

我們又走了幾步,突然鎮上的小孩全一窩蜂地朝男人沖過來了,拉衣角的拉衣角,扯圍巾的扯圍巾,抱腿的抱腿,攔腰的攔腰,各司其職,分工明確,跟小貓崽似的掛滿他一身。男人只是長得高,並不健壯,被他們一鬧,搖搖晃晃的就要摔倒,手裏的東西掉了一地不說,還被圍巾勒得吐舌頭。我嚇了一跳,伸手要把小孩兒趕開。然而帶頭的小孩扯著尖細的嗓子說,你從哪裏來的,給我們講講外面的事!

於是男人掛著滿身小孩在廣場長凳上坐下了。他又開始講故事,有些是我聽過的,有些是我沒聽過的。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群臭小鬼這麽安靜地圍坐在一起,不起哄也不作妖的樣子。他們專註極了,一個個就像趴在荷葉上的小青蛙,眼睛睜得大大的,裏面映出的世界隨著男人的講述流轉變化。偶爾還有人插嘴提問,馬上就被同伴拍頭:“別打岔!”

不過,我聽故事的時候可能也是這個樣子,也是只睜大眼睛的小青蛙。

男人講了很久,長凳周圍不知不覺圍滿了人,連行商人也推著賣糖的小推車,靠到這邊來聽故事了。大人們在低聲交談,我沒聽清,只是斷斷續續的有幾個詞語落進我耳朵裏來。他們說“外面”“創造士”“變化”“規則”……諸如此類,勾不起我的興趣,中間好像還有人小聲提到了“魔王”“女巫”——那又怎樣?哪有永遠吃不完的面包,和記錄了全世界所有人的名字的書好玩?

終於,男人講述的間隙裏,不知道是誰的肚子叫了一聲,周圍靜了一靜,然後有人笑起來,更多的人跟著大笑,笑成一片。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麽多人同時笑出聲。我轉頭去看奈特,他也在笑。察覺到我在看他之後,他轉過頭來小聲問我:“餓不餓?”我這才註意到肚子已經空了,剛才那聲“咕嚕”該不會是我的肚子在叫吧?

我擡頭看看天色,已經快到傍晚,要不是鎮上的人都圍聚到這裏了,這會兒應該正是各家各戶做晚飯的時候,街上早該香氣四溢了。男人也註意到時間,停下來,不再講了。他說今天不早,不耽誤大家時間了,謝謝大家的款待。小孩們央求他,大人們挽留他,還有人請他回自己家去一起吃飯。男人像往常那樣紅著臉一一婉拒了。突然一陣濃烈的麥香隨風飄來,這裏的人早就都肚子空空,一下子聞著香味轉過頭去——只見點心店老板和他女兒一起端著一個長長長長的盤子,從街道那頭朝這邊走來。

盤子裏是一塊長長長長的餅幹,幾股面團編織成麥穗的形狀,中間又打了花結。這餅幹得有兩個大人的胳膊加起來那麽長,但整個烤得金黃透亮,上面還刷了蜂蜜,灑了芝麻,怪不得還在那邊街頭呢,這裏就聞到香味了。

“新年餅幹烤好了,”點心店老板笑著一張胖臉說,“每人掰一塊,試試運氣!”

男人好像楞了一下。我就跟他說,這是我們這裏的傳統,大家要各自捏著一塊餅幹,然後一起唱歌,唱完之後把餅幹掰碎,拿到最大那塊的人來年會有好運氣。他說這也是第一次聽說。我很得意,終於又有一件他沒見識過的事了。

於是在場的人都捏上一塊餅幹——因為人太多,雖然餅幹超級長,但大家的手指還是快要碰到一起——開始唱歌。唱的是一首流傳了很久的新年祝福歌,不過我聽著很陌生,跟不上調子。我又去看那個男人,他也和我差不多,我們相視一笑,渾水摸魚地唱下去。

唱到最後三個音節的時候,大家把節奏拖得很長。最後一個字一出口,所有人一起使勁,只聽見“哢嚓”“哢嚓”的聲音接連響起,然後小孩大驚小怪地叫起來,大人們也左看右看,對著各自手裏的餅幹“嘻嘻哈哈”。

最大的那塊被男人掰下來了,也許是運氣,也許是默契。我說你來年會很走運,夢想一定會實現的;他又紅著臉笑了。

廣場上的故事會散了,大家陸陸續續地各自回家去。男人還坐在長椅上,我和奈特一左一右地夾著他。他說你們這裏的人很熱情,節日也很熱鬧。我說那當然啦,而且明天國王的使者就該來了,會給我們分禮物,到時候你也過來吧,我的禮物可以給你。奈特立刻跟上說,他那份也可以送給他。

真少見,他也有反應這麽快的時候,我都忍不住看他了。

男人笑了笑,把那塊掰下的餅幹裝進一個小小的抽繩口袋。

“明天我就要走了。”他說。

我楞了一下,剛要開口留他,突然意識到——他是空心人,他的每一天都很寶貴,他又有想要做的事,當然不可能無止境地留在這裏。

“你接下去要去哪兒?”奈特問他。

男人望向北邊的群山:“繼續往前吧。”

奈特又說北邊會很冷,沒有多少可以吃的東西,要不要再留一天,置辦些幹糧;男人笑著拒絕了。奈特又請他去自己家吃晚飯,他還是拒絕。他好像並不習慣接受別人的幫助。

我想來又想去,從口袋裏掏出那張傳奇卡遞給他。

男人十分意外地看過來。卡片上的聖泉騎士與他相望,目光炯炯。

“你不是說,你在路上遇到的那些朋友都會送東西給你嗎,”我說,“那我把這張卡片給你吧,這是最厲害最稀有的傳奇卡,全世界只有一張——是老板的女兒親口告訴我的。”

男人楞了楞,笑起來。

“好的,那我就收下這份寶物了。”他接過卡片,又拉開外套,把它裝進貼身的口袋裏。

我很高興,我本來還想說“如果你不喜歡,可以拿它去跟那些小孩換吃的”呢。

男人突然伸過手來,把那個抽繩小袋遞給我。我記得裏面裝著那塊新年餅幹。

“這是我給你的寶貝,”他說,“新一年的好運氣,我們交換。”

我也笑起來,大聲說好,然後接過他的禮物,也學著他的樣子拉開外套。但我的外套沒有內袋,於是我把它放在裝回聲的小袋子裏,寶貝就該和寶貝放在一起。

男人站起來要走了。我和奈特本想送他到山坡上,但他說不用,天色已經晚了,我們的家人會擔心。於是我們在廣場分開,各自回家。

第二天,天還沒亮我就醒來,偷偷摸摸地跑出門去。我想男人應該還沒動身,我還來得及去和他道別。但等我跑到山坡上的時候,那個小帳篷已經收走了,地上只剩下一行腳印,和一行馬蹄印。

修補士好慘啊,哥哥寫bug,弟弟debug

明天(周一)沒有更新,大家後天再見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